《论语》中有这样一段记载:
樊迟请学稼。子曰:吾不如老农。请学为圃。曰:吾不如老圃。樊迟出,子曰:小人哉,樊须也!上好礼,则民莫敢不敬;上好义,则民莫敢不服;上好信,则民莫敢不用情。夫如是,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,焉用稼?——《论语·子路》
这便是著名的“樊迟问农”的典故,讲的是:孔子的弟子樊迟(名须,字子迟)向孔子请教农事(“稼”)与园林(“圃”)。长期以来,在正统教材里,这个典故被看作是孔子对劳动人民(“老农”与“老圃”)的轻视——这在一个“工农联盟”(布哈林)的国家里,得是多大的一个罪状啊?
至少我上中学时,历史老师就是这么解读的。我一贯“迷信权威”,加之那时读书不多,也就全盘接受了老师的说法。直到那么一天,我在《论语》里又发现了一段话:
南宫适问于孔子曰:羿善射,奡荡舟,俱不得其死然。禹、稷躬稼而有天下。夫子不答。南宫适出。子曰:君子哉若人!尚德哉若人!——《论语·宪问》
同样是谈论农事,怎么樊迟就是“小人”,南宫适就是“君子”呢?——孔老师,你老人家“精神错乱”了吧?
这时我好像明白为何刘歆(《移书让太常博士书》)和班固(《汉书·艺文志》)都要感叹:
仲尼殁而微言绝,七十子丧而大义乖。
孔老师到底想说什么呢?
我的结论是:重视农事乃堂堂“先王之道”,孔子既不会轻视“老农”,也不会歧视“老圃”,孔老师只是对学生樊迟很无语!——怎么个无语法?让我把孔子与樊迟的对话做一个“时间平移对称变换”:
樊迟:老师,老师,你教我物理吧。
孔老师:呃……我是语文老师,你去问物理老师吧(我不如物理老师)。
樊迟(不依不饶地):老师,老师。那你教我化学吧。
孔老师:……你去问化学老师(我不如化学老师),好不好?
樊迟悻悻地走了。
孔老师(望着樊迟的背影):……
朋友们,你说孔老师会怎么想?
也许你还会问:那孔子在樊迟离开后的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呢?——要回答这个问题,只需你把自己放到孔老师的位置上想想:樊迟啊,樊迟,你跑到我门下到底是来学什么的啊?
因而,所谓“樊迟问农”根本说明不了孔子轻视农事,反而进一步强调了孔子在认识论上的主张:
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!——《论语·为政》
这就是说孔子或儒家的理论也是有疆界的,并且他们能意识到这个疆界,比如“子不语”。儒家又不是天主教,根本没跟你谈过什么“科学”,那所谓中国古代有没有“科学”的争论为什么还要让儒家甚至孔子出来陪绑呢?——一句题外话,如果古代中国没有“科学”,只说明这个“科学”不是构成某种文明形态的必需品(即它不是构成文明的必要条件)。
一个函数的存在需要定义域,一个微分方程的定解需要边界条件,……更抽象的说法,一个逻辑命题的真假判断需要一定的前提:比如命题“明天要下雨”的真假判断就需要依赖“明天”这个前提的成立,而所谓“明天要么下雨要么不下雨”的选言复合命题,是没办法判断真假的,也就是所谓的“废话”——那些宣称“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”是没有形而下的实证意义的——理论都有其适用范围(适用界限或适用条件)!只可惜这一点很容易被人忽略。
我曾多次询问过一些来自成渝两地最优秀中学的高中理科生:系统机械能守恒定律的适用条件是什么?——他们中绝大部分无法回答甚至意识不到这个问题。按他们的教学大纲或教材的说法,机械能守恒定律只针对这样一类系统,系统所受力中只有重力或系统内部弹力做功——这就是适用条件或范围,更严格的说法就是:除了重力和系统内部弹力以外,其它力都不能做功或做功代数和为零。
不单是孤立的定律或定理,由这些定律和定理组成的理论体系一样有适用范围或条件。平常,我(相信大多数朋友也一样)经常会碰到别人询问类似这样的问题:你说爱因斯坦怎么就推翻牛顿力学了?你说量子力学为什么和牛顿力学、相对论是矛盾的?
我一般不主张使用“推翻”或“矛盾”这类“斗争性”色彩浓厚的表述,我会告诉他们:这只是不同理论适用范围不同,就像你不能在英语语境中用汉语,也不能在汉语语境中用英语,大家各安其位而已。
久而久之,我也懒得解释了,就随手画了个图:
不同的理论在它们各自适用范围或条件下都是成立的,在实践中都可以达到足够的精确。但是当现象发生临界位置(比如微观与宏观的交界)附近时,固有理论模型往往会失效(涨落在临界位置趋于极大?),这就需要根据实验数据构造唯象理论(比如普朗克的黑体辐射公式),然后进一步深入探究它的物理机制(早期量子论到量子力学)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对临界位置或理论适用界限本身的认识也会加深。
如果你想更深入的了解图示理论之间的适用条件或关系,建议参考尼尔斯·玻尔关于“对应原理”(correspondence principle)的论述(建议查阅戈革先生编译的《尼尔斯·玻尔哲学文选》或《尼尔斯·玻尔全集》)。
PS: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想想,霍金的黑洞量子力学应该放在这张图的哪个位置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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